林昭绝笔：致母亲
【《血书家信》第125页—137页】【编者按】
由送别圣女贞德式的卓娅的母亲，想到向亲爱的妈妈由衷地最后忏悔；提篮桥白毛女伸冤未了的遗恨，也包括陈奉孝们未竟的百花广场事业——写完这7576个血字，“尘世几逢开口笑？山花须插满头归”的林昭，离生命的终点，只有103天了。
然而，不仅母亲并未读到女儿这最后的绝笔，而且世人全文读到它的时候，林昭离世几乎已经整整四十六年！
——岂仅劫世昏天噬我圣女？整个精神华夏也愧对前驱者林昭！
一九六八年：一月份的家信
亲爱的妈妈：
在滴水成冰的严寒的岁尾（十二月二十九日）读到了你的来信，从而不免使我近来已趋麻木的头脑稍稍兴奋了一下，不过，咳，也就是这么一回事情罢！
信是晚上拿来的，而下午已经送过东西来了，见到了你的笔迹，知道你还活着，这就是我唯一的安慰！亲爱的妈妈！现在，我所关心的几乎只剩了这一件事情，虽然我除了交给天父之外什么也不能为你做。前一晌跟他们胡嚷之际尽管嬉笑怒骂而中夜辗转不免苍凉彻骨，那天穿上你给我这件灰绒线衫时心中一阵莫名的奇异的感触，一时不禁热泪如倾。我狠狠地哭了一场，但也只能交给我的天父了。我祈求道：天父哟，仆人为作战至于不惜殉道，别无所求只求父保全母亲的肉体生命！我少活些年不要紧的，但求让母亲长寿！母亲和家人们的灾难让我来当罢！……我没有特别为弟妹祈求并不是我不爱他们，但他们还年轻，生无夭折之相，按照生命的一般规律说是来日方长！所以我只祈求你活着，
·125·
我什么愿都发了，当然不必要在这里写出来。除了你，倒还有一个人是我以同等迫切的恳挚为他向天父祈求延寿的，我不知道你可猜得到。除了你（和那一位，当然首先是我的妈妈）的年寿，我现在心中实实在在是空落落地几乎一无所想，我也没有这么些提得起来的精神，我活得颠颠倒倒犹如泥猪*瀣 (* 原文笔迹不清，待确认）狗，给我一点鼓励的是白毛女的形象，虽然白毛女的处境尽管艰难而仍要比我单纯得不知几多。
你说我的信全收到了，并且摘引了一些语句以证实。这倒是出我之意外，看来他们和你这个“极右分子”（他们说你是极右分子）有许多话可能还是敞开说的，当然仍只限于那些他们说得出来的话！寄信也是一样：我看看自己的信稿，虽有“立场”而总的还是写得比较凌空，假如再落实一些，包管他们就寄不出了！你不知道他们做的那个人理所无旷古绝今之程度！要说呢当然也是，他们既不知是非二字怎写何能甘于失败？！更何能甘于被一个“小小的”如一所所谓谓“黄毛丫头”扼住了他们的咽喉？！要真是如拉块方言说的你要我肝花我要你五脏，用他们自己的解嘲语则是所谓阶级烙印！那也罢了，最可恼的是赢不了还想捡，捡不了还想抠而抠不了还想掐！因此得了十足的阿 Q精神胜利之外，竟到了变态心理的地步！千方百计想方设法肮脏人！比如
-126-
弄脏我的用器，瞅空子就往水里丢点灰尘土屑，动不动用脚踢踏我用物，之类等等一言难尽！大约为了我宣称当娼不接共产党而怀恨我对他们自鸣清高！我故恨骂他们是意淫的变态心理呢！就这一端，倒看看谁是“胡闹！”“胡闹！”当然！从在一所起就跟我使上这论调来：“这也算斗争呀？这不是斗争！这是胡闹！”意思我只要和他们私行妥协，原可不必再行“胡闹”；而我则以自己的血毫不客气地顶撞道：“林昭……一向只知坚持斗争，不知何谓胡闹！更不知斗争之别名竟是胡闹！”事隔三年，这数言得意之句倒还记在脑子里呢！我“胡闹”！我“胡闹”什么？！“胡闹”的是我么？！来日叫众人说去！这会我说也没用！
这写的不大凌空了，恐怕信要扣留，但都是他们作下的事实！还不到千分之一哩！那天看着你的信我不觉一笑：早知道他们有这点“大方”，我倒该把那一个月连续的血书抗议家信“致母亲”都腾了让他们发给你！虽然你看了也不过增加些忧思。有时我不跟你多说就是为此：一来你增加忧思，二来——也不用多说，你是有丰富政治经验的人闻一至少可以知二，假如不到知十的话。
我的亲爱的妈妈，我的亲娘啊，我要给你说什么呢？我想和你多谈几句，但愿他们能再“大方”这么一回。接见我没去多考虑，到那时也不一定来得及说话。他们不吃亏的，他们这又捞到好多林昭的内在感性材料了！
-127-
亲爱的妈妈，我愿你延年益寿，活得比我更长久。想着这个问题时很奇怪，我脑际每会浮现卓娅母亲的形象。亲爱的妈妈，你记得卓娅么？抗战后期这个圣女贞德式的苏联青年女战士的事迹经茅盾他们翻译介绍过来以后似乎在大后方也很风传过一时而激励着人们之爱国热情的呢！四九年以后卓娅母亲所写关于一双儿女的回忆录“卓娅与舒拉的故事”译成中文了，她本人也曾应邀来到中国访问。我见到她是——大约一九五五年或五六年，在北大，她向我们全体同学作了一次简短的讲话。不用说年青人是对她热情而敬爱到非常，但她毕竟年事已高，精神不够了。最后我和另外一二十个同学护送她走出会场登上小汽车，这时人少了我们就得以比较充分地向她再次表示了年青人纯真的热情。我们吻她，向她献花束和纪念品，请她签字，和她握手。而当最后汽车将要启动之时，她坐在座位上带着微笑向我们微微点头并且举手示意。很奇怪，就是这最后的一瞥——她恐怕未必还在人世了！——在我心头留下了奇异的感触和不灭的印象！哎呀，妈妈你不知道，她的微笑虽然含着母亲的爱意可是那么深沉地寂寞，充分流露了她内心深处的苍凉！我每每带着怃然之感回想起她——卓娅母亲那最后一瞥的寂寞的母性的微笑并且不胜感慨地想到：作为一个母亲，恐怕与其宁愿自己儿女成为死去的英雄，还只是更愿儿女成为活着的庸人或说常人！异国青年的热情虽然真诚于她何补？！她内心的空虚难道是可以从我们的花束和
-128-
拥抱中得到任何一点补偿的么？！
我无意于引你伤心只不过是信笔写了我所想到的，但你若看到怕自己已经不免要伤心了。我不在自比卓娅或谁，我只是想说明：作为母亲……对吧我的母亲？但是你一定要活！亲爱的妈妈！亲友们和弟妹们对你的劝告是完全正确的！你别把我放在心上！放在心上你又能怎么样呢？你之不能为我做什么岂不也正如我之不能为你做什么？假如我还能劝告我的妈妈一句，我就说：妈妈，万事交托罢，不要活在忧虑里面，圣经上不是说叫我们连明天都不用为之忧虑的呢！
当然你没有这么容易放下对于我的忧虑，这也是我对你最感负疚的地方！亲爱的妈妈，我总之是对不起你的！我现在很体会了为什么我们古谚要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为什么要提倡百善孝为先！假如到了那么一天，愿天父许我好好地补过一下吧。不独自己补过，我将毕生以此劝导比我年青的还不曾体会到这些道理的人以作自忏，而除了对不起你，我就是对不起弟妹！爹爹则不必说了！弟妹能够理解我多少，就理解着，我可不能请求他们谅解因为这不是什么空口白话的谅解的问题！像对妈妈一样，我也迫切希望有一天能向弟妹补过！而现在我只能请求你和弟妹：家庭和睦，互相体谅！实在恼恨的时候，骂我好了! 你们别互相生气！亲爱的妈妈，我们家庭原是一个很有爱与美之情趣的家庭啊！
-129-
亲爱的妈妈，假如我还能劝告你一句，我就以一个（尽管是现世间的）大女儿的——身分劝着母亲：静心思过，忏悔平生！作为子辈我是对不起你的，但是我的妈妈，你处世为人固然有许多优长却也不免有好多缺点呢！要是你默许我可能比之弟妹略略了解得你更多一些，我就十分恳挚地请求你这样做！我是这样做了，目前还在做着。我在深思中严肃地审查自己的生活史，并且忏悔自己所犯的罪孽！唉，亲爱的妈妈，我原来以生活道路笔直生活经历单纯自负自许，可是一旦从忏悔罪孽的角度上去自审平生，就也每会感到前所未觉的震动和沉痛！总算还好，我的妈妈，我手上没有血！土改啦什么啦那些时候没有一个人是由于我之工作而流血的！这我经得起审查！可是，手上没有血身上还不多少溅了血吗？！这是政治性问题，且少说几句也罢。个人持身大学数年向称严肃，就是“反右”以后在一种世纪末的心情里放纵了自己的感情！这本来也只算小德出入小节未检，却是处在了这地位上竟被他们当作唯一资以对我恶意侮辱下流亵慢的“根据”！从而也使我得到了深刻的教训！也更深深服膺我的妈妈参与社会政治活动几十年而洁身自好从没人说得上你什么闲言风语！不怪父亲第一器重你新思想人物有旧道德操守呢！假如这信发给了你们，我附带在此提醒弟弟妹妹：千万千万谨记我的教训！于爱情问题务要慎重！爱情的纯洁性不仅奠定家庭幸福的完满基础且为下一代带来心理上、人格
-130-
上的自尊与健康！（当我傲然宣告我的父母系青年结发，一世元配之时，我确实有一种威严的骄傲！——他们使犯人含沙射影骂我拖油瓶的呢！为了企图打击我的内在自尊他们真是无所不用其极！）阿姊此生已矣！除了愿母亲益寿延年，我就只祈求天父赏赐弟妹以体面的、完满的婚姻！……
……在这样一种忏悔的自审中会发现许多问题并我得许多未了！母校的事儿没我之份又一回事，像陈先生那些事情也得算我的未了之一。一个人既要做人下去，又岂可不认真严肃对待自己身上的一切未了呢？！在这样的静思忏悔之中第一是要正视现实！特别不能回避自己的失败和过失！亲爱的妈妈，你个性强，也可能比较难以作到这点；但这是——纯粹是我们个人自我角度的内在审察呢！自己的过错以至罪孽，自己不予正视那不是自欺欺人吗？亲爱的妈妈，我以爱你的女儿的名义再次恳切地请求你这样做！也许你已经做了：像你这样惯用思虑的人不会不经常考虑自己所遭逢的即使是已经过去了的一切；但我提出的是从忏悔罪孽的角度！妈妈！
天父赏赐我们生命，我们却犯了许多罪孽！既经发现，就要忏悔：或是痛改，或是补救，或是公开揭露！公开揭露看似无补但实际上是与罪孽一刀两*段(*原稿如此）坚决忏悔过失的唯一道路。在这里我就要向你，我的妈妈公开忏悔一段我们家庭生活或者说我们母女关系中的我所犯的罪孽！（但愿他们别扣我的信！这些全是家长里短的私人问题！
-131-
虽然话说多了些，没有办法呢！）我不记得过去是否曾经简单地向你提到过，反正，我的妈妈，抗战中你把我放在好婆一起的那些日子里，好婆总是喜欢问我：你娘对我好吗？背后讲我吗？总有句把的，她看不惯我呢。那时我还小，对你和对好婆事实上感情无所轩轾；好婆这样问我呢我总回答她：没有，我没有听见姆妈讲你。但是好婆不肯甘休，一问再问问之不已；几岁的孩子被大人这样苦苦盘问，难免显得不大自然，于是笑笑，摇摇头，说是没有。见鬼！好婆愈听我说没有愈是疑心，咬定了说是一准有的！你护你娘不肯告诉我！弄弄甚至哭眼抹泪起来！逼得我没有办法了，我说我想我想。好婆就又钉住了要我想，一面宝宝子乖乖子的叫我：好婆这样对你，你也拿点良心出来！似乎我说不出你的坏话就是对她没良心了。这么而一而再我实在没了办法，就平时和你同在时听得你说起好婆的话想着学舌两句。但有许多只是普通言谈，好婆犹多怀疑而不满足，非要我讲你说着好婆的坏话。小孩子谈不到意志不意志可也经不起老人家总这么纠缠，逼到最后我只好胡说造谣了。说些什么年长岁久大都忘了，反正都是很可笑的，放在略有常识不具偏见者耳里一听就知道是小孩子的胡说，可是好婆竟然孜孜有味地信以为真！就讲我还记得起来一句：我说你对她不好，到她生日说不吃长寿面吃短头飯。哦唷，好婆那个相信得来！而且每听我胡编这些，她就越发疼我，说我对她有良心，弄
-132-
得我愈陷愈深无法自拔！当时她扣留你的钱等等都和这些事有关：她气你对她没良心吗！而且她受到她所处地位生活经历等等的限制，对你的行动每每不能正确理解：比如她就是不相信你和那么多男子共事而能自保贞洁，故总是问我：你娘没有不规矩吗？我不相信！这许多男的男男女女在一道日里夜里会不那个的吗？结过婚了你爷又不在身边一发没管头了。那我自然忸怩，也说没有。越说没有，好婆越要说有，这事情我不行了，只好说我总之没有看见。好婆说这倒也是，你“小娘家”，你娘有事也不会让你看见。想来想去不知她怎么想出来的，问我人来客往了看见过你用水吗？那么总有的啰！我说那总有的。好婆道：那就是了！那就是了！天晓得！天父在上！不要说如今回忆，就当时已经屡次叫我，当年那个几岁的孩子为之啼笑皆非！只她老人家一味自以为是！那么我不是完全不知轻重之辈，就在当时我自己想想已经怕了！我想这样胡编下去，好婆跟妈妈感情越来越坏，将来弄出事情我怎么担当得起？！而且这根本违反我的本心！我又不要挑拨你们！你是我的亲娘，好婆是你的亲娘！不要说好婆一直住在我们家里，根本她有多少老私房也有小舅舅在！我挑拨好婆跟你有什么意思呢？！当然那时想的没有这么周全，就只觉得好婆这样逼着我说谎说下去我跳在黄河洗不清！可是不行！那怎么办呢？也想过跟好婆更正，无奈此路不通，听我解开一句她就要哭眼抹泪说你没良心护你的娘！于是我想只好慢慢地向你坦白，不过谎
-133-
编得多了也没这勇气，兼恐说不清楚反而落个坏名声：像现在所谓这小孩子根本心术品质有问题！妈妈！天父在上！我真正为之暗暗苦恼了一些日子。后来你把我和妹妹领走了，胜利回来大家还有些重逢的欣喜一时龃龉不起，不久好婆就跟了小舅舅去，家庭矛盾转移到你和父亲之间了。这一件尘封的往事，这一桩陈旧的罪孽就在我记忆里沉埋了二三十年，直到近日在自审生平而彻底忏悔中才把它挖掘出来。
所说这些你若看到恐亦不免为之感怀百端而哭笑不得！我不知我该不该写在这里，反正如那谁所说的这会子人都生活在“水晶宫”里！而我，亲爱的妈妈，我现在写下它只是想通过这样向你忏悔解除我心灵上这一部分的罪孽感！这罪孽我想好婆应负相当责任！我告诉你这些完全事实不增不饰，亦未为我自己缩小或减少什么！好婆离世已久，作为后辈我更不要“污蔑”而亵渎她的在天之灵！今日假如好婆灵魂隔海有知，我想她也会承认我这是照事实说的话！
亲爱的妈妈！事情就是这样，你能原谅我吗？我是对不起你的！罔极深恩无以为报，累你为我操心至今！但我从头自审：活到现在，不孝你不敬你不体贴你则有之，若说损害你出卖你，那我是除此一件更无其他。没有征求（因为无法征求）你的同意就把这件事书面写下而且写在这种不封口的家信上，你好强的人未免
-134-
要为之觉得倒胃口似乎你刚强一世而家庭骨肉之间竟不予谅解如此！亲爱的妈妈！这也正是我们为人的——问题之一，所以我请求你：有气就骂我，别骂弟弟妹妹，他们够苦了！而说到这事本身，好婆自然是旧式小家妇女的陋习，或许还加上一些jealous 的空虚；我则实实在在是系她所酿成！一来我年纪幼小，二来我没有任何一点需要挑拨你跟好婆感情的动机！三来，不说后来，就小时你和爹爹也已经览察着我品质而许我为性情中人，我怎么会平空去干这样的事情？！虽然，事情是已经干着了，罪孽已经造下了！好婆凭着她的片面臆断可能还加油添酱学舌给舅舅听，你说舅舅口吻对我似乎感情平常我想可能就由于此：舅舅本来自小钟爱我，听了好婆的诉说他必定感到奇怪乃至厌恶：怎么平男这孩子品质变得如此坏了！连自己的亲娘都要污蔑！那许多童言无忌在舅舅听来自然是不值一哂的啦！将来有机会，我也要跟舅舅把这事说清楚！所以请你把我这信留着，慢慢地舅舅好看看我的忏悔！我与舅舅也闹过小孩脾气：胜利回来为要他买笔不是什么事，他没应我写封信骂了他一场，内中大约有几句不知轻重的话。舅舅是重感情的，收到以后给好婆来信说他哭了一场。两事加在一起，舅舅大约于我是不很高兴。总之，妈妈，你说好婆惯坏我一些这是千真万确的！不仅惯坏我，还教坏我呢！问题在好婆并不自知如此为坏，而我么，亲爱的妈妈，一个人的心地品质究竟如何只好从其整体而言，我想我本质上还不是
-135-
坏到那步田地呢！往事苍凉，你原谅我吗？！
不能再写了，我为这封信犯愁呢。我希望他们能寄发，至少寄发这一些。假如他们不喜欢另外一些，他们可以剪掉或涂掉。
往事罢了，近事呢？……近事来不及说，也没啥说得。妈妈，他们压我下场，我这场下不了！所以若不让你来你就不来罢，不让送东西或就不送罢，他们任作什么都得，要想压我下场不得！可这些向来只有错进没有错出者又怎甘心做了一事没有收获呢？！不让接见就算了，有些人开门我且走不出来呢！胡闹就胡到如此程度！你回头说何犯着呢？是呀，妈妈，我没办法呀！你要告诉我事实很好，我也占有着本质事实，只怕他们未必肯容我们充分交换！而不了解事实你岂不又是无的放矢？！我是被蒙蔽着，几乎什么也不知道，只见墙上贴着绞死纳苏蒂安，大约印度尼西亚又在大清洗了。今天没吃什么呢，亲爱的妈妈，我累死了，我现在的精神很不好。
祝健！
昭 儿主历一九六八年一月十四日
不让你接见你送些钱物给我亦得，至此而无亦得。我总之现在不为这个问题闹他们了，这忍性已经受过考验了，不吹牛的，
-136-他们爱怎么做罢。给我些钱、日用品：牙膏、毛巾有素色儿童巾便可，大的没那多水。……需要二字怎么讲呢？较迫切的是毛线袜子，家里记得还有几双，你们反正都不穿的啦。衬衣还有一件呢是吧？面盆、杯子、旧衣裤、旧布、席子、我的席子给他们踹上了脚爪丢在一边儿呢！丰华双色圆珠笔芯、练习簿、笔记簿、打字纸、信封信纸、这样儿的蓝格报告纸、草纸、牙刷两把，筷子、塑料手提袋、以及前此信上要而未来的东西。小皮箱也拿给我好了，我放东西。
见不见的你弄些东西斋斋我，我要吃呀，妈妈！给我炖一锅牛肉，煨一锅羊肉，煮一只咸猪头，再熬一二瓶猪油，烧一副蹄子，烤一只鸡或鸭子，没钱你借债去。前响有些消化性腹泻，但吃了些油质食物反而好些，因缺少脂肪肠子无力蠕动可能倒是引起消化性腹泻的原因，你不用吓怕，吃不死的！
鱼也别少了我的，你给我多蒸上些咸带鱼、鲜鲳鱼，鳜鱼要整条的，鲫鱼串汤，青鱼白蒸——总要白蒸，不要煎煮。再弄点鲞鱼下饭。
月饼、年糕、馄饨、水饺、春卷、锅贴、两面黄炒面、粽子、团子、瓷饭糕、臭豆腐干、面包、饼干、水果蛋糕、绿豆糕、酒酿饼、咖喱饭、麻球、伦教糕、开口笑。粮票不够你们化缘去。
酥糖、花生、蜂蜜、枇杷膏、烤麸、面筋、油豆腐塞肉、蛋饺，
-137-
蛋炒饭要加什锦。
香肠、腊肠、红肠、腊肝、金银肝、香肚、鸭肫肝、猪舌头。
黄鳝不要，要鳗鲤和甲鱼。统统白蒸清炖，连锅子拿来锅子还你。
——等等，放在汽车上装得来好了。斋斋我，第一要紧是猪头三牲，晓得吧妈妈？猪尾巴——猪头！猪尾巴？——猪头！猪尾巴！——猪头！猪头！猪头！
肉松买福建式的，油多一些。
买几只文旦给我，要大，装在网袋里好了。咸蛋买臭的，因可下饭，装在蒲包里。煮的东西都不要切。
哦，别忘了，还要些罐头。昨天买到一个，酱汁肉，才半斤，吃得勿然勿痒嵌着牙缝！别的——慢慢再要罢。
嘿！写完了自己看看一笑！——尘世几逢开口笑？山花须插满头归！还有哩：举世皆从忙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
致以女儿的爱恋，我的妈妈！
不让你来你看见到我的信请略写几行寄我，亲爱的妈妈，我不相信他们。
此外就又是药物和食品。据说是大好形势呢，不知怎么猪那么瘦，有筋没膘的，想必你所买是小猪不是大猪。盛的家什还在我这里待要给你，这回没十月一号了不知还让你煮肉来不？咸小菜也要，或给我炒些细盐。鱼肝油、甘草片、食母生、和那种较好的止痛药膏。要一斤棉花，待翻旧棉衣。还要一副黒的玻璃衣扣，原来的衣扣在一所给他们拿去了。要几包洗头粉，要袜子。
问你们好！顺便寄个信给他们：不让我见人这解决不了他们的问题！再不让我接见我什么也不理会他们了！岂有此理到极点！
昭儿
主历一九六七年十月十六日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