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5日星期六

许知远:后极权政权的恐惧

2012年5月6日 星期日

许知远:后极权政权的恐惧



北京正充斥着对于中国共产党十八大的猜测,薄熙来的丑闻四处流传。一切在发生变化,一切又似乎毫无变化。
在此刻的中国社会,我强烈地感到托克维尔对当年法国社会的感慨——人们不是热爱自由,人们只是憎恨主子。这仍是一种奴隶哲学。而一个弥漫着奴隶哲学的民族,怎样能建立一个民主、自由的社会?



  目前中国不再如极权社会那样残酷,但处于惊人的平庸中,不关心精神生活。
  他们去世的消息相继传来,激起的效果却截然不同。人们热烈地谈论金正日这个残忍、荒诞的暴君,却对哈维尔吝于言词,他比任何人都清晰与锐利刺破了后极权社会的迷雾。
这是五个月前的事了,我记得自己当初的失语。在表面上,这现象值得理解。谈论蠢行是容易的,它令你轻易地站在道德与知识上的制高点,人人都可以嘲笑与诅咒“金家王朝”,它充满快感、政治正确,不需要道德与情感上介入。而探讨哈维尔,就意味着你要理解崇高,理解一整套哲学背景,它还让你觉得自己生活的卑微。

  一种极度私利化物质化的欲望激发出来
  这或许也象征了中国社会的精神状态,它处于一个不折不扣的“后极权社会”。这个社会不再如极权社会那样残酷,每个人都处于冰封状态,被虚假的理想主义欺骗。但它处于一种惊人的平庸中,狂热的理想已然散去,人们怀疑一切崇高,因为精神性的东西被否定,人们转而成为物质的俘虏。而在一个物化的社会,所有的精神活动必然转化成娱乐。很显然,金正日的娱乐价值比哈维尔多得多。
  这是人性的弱点,人们总跟随人群,总趋利避害,总期望别人付出牺牲,自己搭载便车,也总安于某种惰性。在很大程度上,极权主义正建立于这种惰性与盲从。它许诺你一个包罗万象的解决方案,告诉你明确的历史进程,它通过一次次规模宏大的活动让你置身集体中,忘记个体的孤单,它还通过无尽的运动与清洗,让你充满恐惧——害怕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成为异端。于是,所有的个性都退隐了,每个人隐藏自身,成为一个巨大的国家机器上的平常齿轮。
接着,机器松动了,齿轮获得了更大的自主性。集体主义失去光彩,恐惧也减弱了,长久被压抑的欲望苏醒了。但这幻灭感,这恐惧的印记却促成了某种畸变——所有对高尚的、公共的、精神的生活的渴望沉睡了,一种极度私利化、物质化的欲望则被前所未有地激发出来。

  中国仍是一个看客式的国家
  很多人赞美过这种欲望的觉醒,认定它是个人主义的先声。他们也赞同政治上的消费主义,相信它是对所有极权的解构,似乎当你嘲笑了权力,权力也就瓦解了。
  但我却感到隐隐的不安。我从不相信,一个不关心精神生活,只在乎现实利益的人群能塑造一个美好的社会,我也不相信解嘲真的能瓦解权力。
  倘若哈维尔说的没错,一个后极权政权最恐惧的是诚实,诚实将摧毁谎言,让政治机器无法运转。而能重建这个被损害的社会的力量是新的价值与意义。沉浸在荒诞中的人们是没有力量改变的,而新的价值与意义能给人带来力量。
  而这两者的前提则是真正的个人主义,这种个人主义源于一个人对自身身份的自觉,这需要他在历史、社会方面有着广泛与深入的了解,知道个体与时代背景之间的关联。它同时需要你愿意为自己信奉的价值付出代价,你不仅谈论它,还实践它。
  在此刻的中国社会,我强烈地感到托克维尔对当年法国社会的感慨——人们不是热爱自由,人们只是憎恨主子。这仍是一种奴隶哲学。而一个弥漫着奴隶哲学的民族,怎样能建立一个民主、自由的社会?
  这是不是陷入了一种悖论。倘若你不改变政治制度,怎样培育出公民文化、个体精神,但如果没有个人精神的改变,所有的制度变化又只会是表层的。
  北京正充斥着对于中国共产党十八大的猜测,薄熙来的丑闻四处流传。一切在发生变化,一切又似乎毫无变化。
  在很大程度上,中国仍是一个看客式的国家,人们忙于嘲弄、诅咒别人,把责任寄望于更大的历史变化,而自己不准备付出任何代价。这代价不是让你上街抗议,呼喊人权与民主,而是一些细微的做法:你要关注精神生活,你要尽量拒绝谎言,你要谈论哈维尔,而不仅仅是金正日,你要阅读,而不是看那些愚蠢的连续剧,你要参加社区活动,要增加艺术修养。
健康的公民社会不仅要抵制政治权力压迫,也要抗击消费与娱乐的侵袭。那些被弱化成消费动物与滑稽者的人们,是无力改变时代的。

  (中国媒体人/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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